一:金蒲城

乌鲁木齐市西南郊约10公里处的乌拉泊湖畔,有一片古城遗址,此即「乌拉泊古城」。历史学家们从遗址城墙中钙化的香蒲,及大量汉代的陶瓷、和田马钱等线索考证出,这里便是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「后车师王国遗址」——金蒲城,车师六国中最强大的「车师后国」曾安居于此。

如今的金蒲城遗址,也有学者称其为「轮台城」。在两汉之后又经过魏晋、隋唐的洗礼,形制已难复旧貌,不过作为东汉西域都护府的辖区,是没有争议的。

其实两汉时期的所谓「西域三十六国」,与我们现代意义上的「国家」是不同的。这些游牧民族聚集地,是相当松散、相当原始的部族团体。这些小部落,在军事、经济、文化等方面对中原王朝有切实的依赖与向往。在中原王朝战胜宿敌匈奴后,这些认可汉朝法统的部落,以接受策封、朝纳贡物的方式接受汉朝的统治。作为义务,中原王朝设立「西域都护府」统辖驻军,调节当地各族矛盾、以及协防宿敌匈奴。

汉宣帝、汉元帝时期名将辈出,在金戈铁马的强力攻势下,南北匈奴先后服化归顺。但是这个操持着自己的语言,保持着传统建制的游牧部族,是不可能真正臣服的。中原王朝稍有式微,这些蛮族就伺机而动,磨刀霍霍。

随着人口的增多与封建阶层的固化,西汉末年中央王朝的集权傍落已入膏肓——这几乎是所有王朝都难逃的诅咒:不能适时、合理分配土地,就不能有效调整生产资源的配置,不能及时挤掉爬在帝国财政上吸血的越来越臃肿的特权阶层,就会逐渐失去君王在普通民众心中的合法性。一旦有个旱涝鼠蝗之类的天灾,内战四起几乎无可避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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趁着中原王朝内乱,匈奴便抽刀奔向西域诸国。值此国难当头,一场汉将戍边的英武华章拉开序幕。

汉明帝永平十七年冬,车师在匈奴胁迫下叛汉,其余西域诸国亦蠢蠢欲动。耿恭作为行军司马与主将骑都尉「刘张」一路、奉车都尉窦固与驸马都尉耿秉各率一路,三路大军出奇制胜,歼车师后国首级数千、收缴马牛十余万头。车师后王「安得」怖惧不已、脱帽抱马足示降。车师前国也自认力量与汉军完全不在同一个维度,主动投降。也正是这一仗,东汉复立了建制已丧失了五十多年的「西域都护府」。只是这个新的「西域都护府」建制,仅存续了一年后。等到中原王朝再次恢复「西域都护府」的建制,已是十六年后的另一个大英雄的故事了。

在这次恢复「西域都护府」的建制中,我们的主人公「耿恭」职位是「都护」下辖的「戊己校尉」,这个「戊己校尉」是个官阶称谓。「天干」: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,其中仅有「戊」与「己」没有相应的方位指示,有说示意为不限权职或为四方移动,从实际职业活动看,应该是都护之下的区域总指挥。「戊己校尉耿恭」的屯兵之处,便是「车师后国」的「金蒲城」。

各个「戊己校尉」下辖不过数百汉军,分散驻军在动辄数万人口的西域诸国,却能调解纷争、维护商贸秩序、同时协防匈奴。能够保障他们正常行使治权的基础,其实还是在于千里之外的中原王朝。自汉武帝以来,参与西域治理的汉军维护了一个优良的信誉:有仇必报。凭借这个西域诸国都认可的信誉,汉使们做了很多走位风骚的操作,容待后表。

耿恭到任之后,顺便将大汉诏书递到乌孙,宣示中央王朝的法统归属。乌孙王「大昆弥」喜不自胜,迅速挑选名马朝贡,并派遣王子入汉朝。乌孙是西域诸国中较特殊的存在,该国一直被匈奴压迫奴役,对于中原王朝的招纳,心驰神往。既见识过卫霍陈汤的武力值,又亲身感受过臣服汉朝之后得到的丝绸布匹粮食瓷器等边贸加惠,甚至多位乌孙国王有在汉朝为质的成长经历,文化认同与物质需求都决定了该国是相当亲汉的。只是只要中原王朝一弱,匈奴就压上来,乌孙贵族们内心是十分憋屈的。

次年三月,趁着骑都尉刘张、奉车都尉窦固、驸马都尉耿秉班师回朝的空白期,早已反叛的北匈奴单于遣「左鹿蠡王」率二万骑兵攻击「车师」。北匈奴的动作不是孤立的,暗中煽动「焉耆」、「龟兹」一同谋叛。耿恭就近分兵三百驰援车师,不过派出去的汉军兵士力单势薄,陷入六十多倍的敌人之中,集体殉国。最终孤立无援的车师后王「安得」也无力守城,被匈奴所杀。另一方面,「焉耆」、「龟兹」同时叛变,合围都护府,都护陈睦及全体军士殉国。

亲汉的车师王被杀后,匈奴扶立傀儡与自己共举叛汉之事。转头便来攻击「金蒲城」的耿恭所部。此时,整个「西域都护府」的建制,仅剩驻扎在「金蒲城」的「戊己校尉」耿恭,与另一位驻扎在「柳中城」的「戊己校尉」关宠还在拒城顽抗。

耿恭见势不妙,又无其它转圜之余地,便在城头近战时,以毒药涂在箭头上,向匈奴人传话:“我们有汉家神箭,被射中了,必有异样。”,强弩射出后,中箭者看到伤口迅速溃烂,纷纷心下骇然。又碰上天降大雨,耿恭便率队主动出击迎敌,前有汉家神箭之基奠、已然血水淋漓、再挟漫天暴雨之威势冲杀敌阵,一时间杀伤无数。

曾经强悍的匈奴,近百年来经过了卫霍陈汤等汉家名将的暴力催折后,早已失去与装备精良的汉军正面硬刚的意志力与作战能力,他们最擅长的不过是聚众击少,偷袭奔逃。面对指挥若定且无比自信的汉将给他们造成了如此可怖的损伤后,意志崩坏,“汉兵如神,真是太可怕了。”遂收兵退去。殊不知此时的汉军,原也不过数百之众。

暂时解围后,耿恭考虑一来兵力不足,二来「金蒲城」无险可拒,难以久守,便弃「金蒲」,转到附近的「疏勒城」。

二:疏勒城

疏勒城建在山上,居高临下,易守难攻。而且,疏勒城边,有水源。与此同时,耿恭派遣军吏范羌去敦煌调过冬的寒服,并向朝廷求救。当是时,另一位同样境况的「戊己校尉」关宠,依然还在死守「柳中」,同样地,他也向朝廷发出了救援使者。

而援军,则迟迟未发。

疏勒城这边安顿两个月后,匈奴卷土来攻。耿恭组织数十人的敢死队出城迎击,匈奴人完全应付不了这种居高临下的铁骑冲杀,四散退去。实际上这正是两汉时期中央王朝与匈奴接战的常态,装备精良的汉军往往杀伤力惊人,而游牧作战的匈奴在思想建设方面是大有问题的,除非拥有绝对数量优势,是极少白热化作战的。

匈奴人见强攻不下,便绕城去上游截断了水源。建于高山之上的疏勒城缺乏就地取水的条件,匈奴人相信这一来疏勒城必将不攻自破:他们要活活渴死汉军将士。

耿恭不服输,在城中指挥军士们挖井。但是在这山城要塞中挖井取水,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。耿恭及部将别无他选,虽明知不可为,而务必为之。《后汉书》载:「穿井十五丈不得水」。汉代一丈约为 23 厘米,十五丈就是 34 米,那可是整整十层楼的高度。可见当时的他们,是多么的绝望。

饥渴已极的将士们,笮马粪汁而饮之。眼看穿井十层楼都不得水,眼看部下被活活渴死,绝望的耿恭跪在井边仰天长叹:闻昔贰师将军拔佩刀刺山,飞泉涌出,今汉德神明,岂有穷哉?

整顿衣冠,耿恭纳头再拜,祈求上苍赐水,救一救这些千里戍边的大汉儿郎。似是冥冥注定,井底有泉水涌出。当然,我们现代人知道这是挖到了地下暗河的支流,不过这如同神迹的甘泉恰恰坚定了耿恭及部下「天佑强汉」的信念,齐呼万岁。

取得水源的耿恭特意命部下在城头泼水给匈奴人看,围城多日的匈奴大惊,以为汉军有神明相助,便各自退去。不过,这依然仅是片刻的解围。车师国后王已被匈奴人杀死,后王夫人先祖是汉人,她便背地里悄悄派亲信援助耿恭军需物资。两汉在西域数百年的经营,还是有相当深入的民众基础的。车师后国迫于匈奴淫威,不得不与汉为敌。然而匈奴再次围城后,这样的援助就无法进行了。数月来,食尽穷困,减员严重。

耿恭与部将们拆解铠弩上的皮革煮食,以解困顿。虽然守城汉军团结齐心,可奈何数百大汉儿男还是不断地被这样活活饿死,减员到只余数十人。匈奴单于觉得耗得差不多了,便派使者纳降。称道:若降者,当封为白屋王,妻以女子。

耿恭便诱骗使者上城来,亲手杀掉,在城头之上升火,将匈奴单于的使者烤肉分食。千百年后,「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」——正是引典于此。城外的匈奴属官望见,号哭而去,单于虽然狂怒,但依然强攻不下,唯有派来更多匈奴兵围城。塞外的冬天格外寒冷,他们相信断粮缺衣的耿恭余部,必然熬不过这个冬天。大雪即将封锁这片荒漠,站在城头的耿恭,已经孤立无援整整一年。看着围城的匈奴队伍中加入了各种西域部族的旗帜,他觉得,大汉王朝一定出事了。

大汉王朝的确出事了,因为汉明帝去世了。当然,这些耿恭是不知道的。东汉的这波政局动荡,不仅断送了早前三都尉跋涉千里平叛的军事成果,更断送了两汉四百年来的无数汉军将士舍生忘死筑造的大国威信。整个西域,都失控了。

但在耿恭心里,他却坚信汉军的力量,以及与自己久经沙场的军吏范羌。他相信,只要范羌还活着,必定不会抛下他,只要大汉朝还活着,必定不会抛下他。出城一决生死,纵然能得个痛快,但是「戊己校尉」是来为国分忧的,不是跃马横枪逞一时豪气的。此时的忍辱负重,是对国家唯一正确的报效方式,至少,他牵制住了匈奴单于的两万骑兵,这些家伙扫掉了疏勒城后,指不定还要继续干出什么危害大汉王朝的勾当来。

这样是他作为大汉军人的荣耀,这是他作为大汉子民的荣耀。

自汉武帝以来,匈奴称藩,百蛮宾服,舟车所通,尽为臣妾,府库百官之富,天下晏然。而历代汉军的生猛作风,也诞生了一个西域通用的胡语词汇「汉子」,没错,「汉子」是胡语词汇,是胡人对勇武汉人的尊称。甚至后来,它竟成了对「男性」的标准称谓。这是无数汉家名将,无数汉家儿郎舍生忘死创下的名头。这些文化的烙印流淌在你我血液中,生而是条「汉子」,你就有着「汉子」不能辜负的气概与荣耀。

孤城中的耿恭,是代表着大汉在西域法统的「戊已校尉」,他不怕死,但也不能死。自古忠孝两难全,千里之外的耿母,在对儿子的牵挂中病故。家国一体,是耿恭一生最真实的写照。

汉章帝初即位,诏公卿议处置方略。司空第五伦劝汉章帝放弃西域,以及两座孤城中未知尚有几人活着的汉军将士。

司徒鲍昱辨道:今日边陲将士处于危难之地,如果草率放弃他们,对外是助长蛮夷的暴虐气焰,对内是寒尽忠臣孝子的心,如果以后边陲无事还则罢了,真要再有战事,陛下还能差遣得了谁来为您而战呢?两位「戊己校尉」各自领数十兵士,在匈奴围攻之下已坚守数月,虽寡弱而尽死力效命。可令敦煌、酒泉太守,各带精骑二千,倍道兼行,营救孤城中的将士。谅那疲极的匈奴兵,必不是我军敌手,四十天即可入塞而还。

新帝接纳了营救建议,派遣征西将军耿秉屯军于酒泉,代掌太守之职。以秦彭、王蒙、皇甫援领张掖、洒泉、敦煌三郡,及鄯善四地合计七千军士分路会师「柳中」,以攻车师及交河城,斩首三千八百级,招降三千余人,缴获骆驼、马、牛、羊三万七千头。车师后国境内的北匈奴兵溃不成军,逃往漠北,车师后国再度降汉。

驻守「柳中」的「戊己校尉」关宠早已殉国,虽未能救下柳中孤城中的将士,但这一行也取得相当可观的战果。此时,援军都觉得「柳中」尚且失守,未能等到他们到来,那深入绝境、毗邻乌孙的「疏勒城」应该早失守了。犯险前去,一来可能要丧失既有战功,二来面对数倍于援军的匈奴单于军队,寒冬中行军千里连战三地的士兵们未必有胜算。范羌据理力争,务请驰援孤城疏勒,诸将不愿前去,便分给范羌两千人,计划翻过天山,从天山北面自上而下,去到疏勒城。十二月的西域天山,大雪深达丈余,马不能行,军士们依然艰难地翻了过去。

在范羌的救援队伍接近疏城时,孤城中守夜的军士以为匈奴兵来犯,皆拔刀以待,准备最后一战,杀身殉国。殊料谣闻熟悉的乡音:“我范羌也,汉遣军迎校尉耳。”

被二万胡虏围困一年多后,死伤凋零仅余二十六人的孤城,刹时间传来山呼万岁的号泣。他们的部将兄弟,终于不抛弃、不放弃,值此彻骨寒天之夜,从天山雪峰而降,来接他们回家了。耿恭携军士开门,相持涕泣。

会和后,汉军将士们原路撤离。后来发觉城内已空的匈奴人亦翻山追来。我们的将士且战且退,行军两月余。开春三月方才抵达玉门关,一年多的饥困疲伤、加之一路的且战且行,生还的二十六将士又凋零过半,此时仅余十三人,皆已衣衫褴褛、形如枯槁。

玉门关中朗将郑众,亲自为耿恭的将士们洗沐、易衣冠。

安顿完毕后,玉门关中朗将郑众上书道:耿恭以单兵固守孤城,当匈奴之𧘂,对数万之众,连月逾年,心力困尽。凿山为井,煮弩为粮,出于万死无一生之望,前后杀伤丑虏千百计,卒全忠勇,不为大汉耻。恭之节义,古今未有。宜蒙显爵,以厉将帅。

三公之一的鲍昱也胜赞耿恭的节义比得上苏武,升耿恭为骑都尉,耿恭的部下石修为雒阳市丞,张封为雍营司马,军吏范羌为共丞。其余九人,补列羽林卫。更为耿恭已亡故的母亲追办丧事,令五官中郎将祭牛奉酒主持丧务,以彰耿恭忠臣孝子之节。

安宁只是暂时的,值此中原王朝多事之秋,边疆各部胡人皆伺机反叛。次年,耿恭便以「长水校尉」的职位重新回到西域戍边。当年秋,时值洛阳大旱,金城、陇西的羌族作乱,一度攻入洛阳。汉章帝诏回耿恭讨论对策,耿恭带领五校士卒三千人,协同外戚「副车骑将军」马防征讨平叛。耿恭屯兵「枹罕」,与羌人作战一年多,最终扳回颓势。耿恭的三千士卒一年来斩首胡虏首级千余,缴获牛羊牲口四万余头,纳降「烧当羌」、「勒姐」等十三种胡部人马数万人。

不过由于耿恭在入诏见皇帝时推举了「大鸿胪卿」窦固,得罪了风头正盛的外戚「马防」。此番战事已了,马防便授意「监军」李谭诬告耿恭「不忧军事,被诏怨望」,被汉章帝下罪入狱,免官归田,老死于家中。

其实耿恭荐才,并无私情。安丰侯窦融曾经在西凉经营多年,在东汉初年的天下混战中投报「光武帝刘秀」,为东汉恢复「法统」立下「不世功勋」,是刘秀的「云台二十八将」之一。其孙窦固早年官拜「奉车都尉」,挥师白山合围,复克车师之战,颇有战功。但是,令窦氏子孙重掌西凉军事,实是触动了汉章帝削夺旧勋贵集团的政治考量,囿于战时,不好发作。如今胡虏平定,正好秋后算帐。一代名将、大汉军魂的职业生涯就此断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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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,耿氏一门——名将辈出,「家与国同在」的信仰从不曾稍殆。

诚所谓「国难思良将」,三十多年之后,耿恭之子耿溥被汉安帝招为「京兆虎牙都尉」,后来在「丁奚城」平叛时,以身殉国。汉顺帝时,其孙耿晔被招为「乌桓校尉」,大破鲜卑族叛乱,令数万鲜卑人迁往辽东受降,后又立功无数,加封为「辽将军」。

谨终追远,忠孝节义,「家国一体」从来都是中华大地上每个人不能逃躲的宿命。

东汉之后,那一篇不忍卒读的史页,更是真切而深刻地昭示着这个道理。南朝范晔于《后汉书》中写道「余初读苏武传,感其茹毛穷海,不为大汉羞。后览耿疏勒之事,喟然不觉涕之无从。嗟哉,义重于生,以至是乎。昔曹子抗质于柯盟,相如申威于河表,盖以决一旦之负,异乎百死之地也。以为二汉当疏高爵,宥十世,而苏君恩不及嗣,恭亦终填牢户,追诵龙蛇之章,以为叹息。」

南朝范晔认为,苏武、耿恭忍辱负重之节义,远在一时玉碎意气的曹刿、蔺相如之上,两汉王朝亏欠他们。他的看法有道理,不尊重英雄的君主,是不能长远治理国家的。汉章帝的赏罚不明,也是东汉迅速败亡的主要原因之一。但也有局限性,大丈夫提剑赴国难,岂为金帛嘉惠哉!